刘佳燕:社区规划最核心的是对人的改变

导语:作为城市生活的基本单元,社区既是市民日常活动的空间载体,也是国家治理与地方自治的实践场所。然而,社区的复杂现状给社区治理和社区规划带来诸多挑战,对此"新清河实验"项目进行了很多积极的探索,也取得了很好的成果。这次,播报君特别采访了"新清河实验"课题组主力成员、规划组负责人刘佳燕副教授,与大家分享关于社区规划的实践经验和观点看法。


受访人:刘佳燕,清华大学建筑学院 副教授
采访/整理:播报君


01 社区规划与传统居住区规划有质的不同


以前我们规划师做的很多居住区规划,往往都是在一片空地上开展的,空间设计更多地是基于经验或专业判断(功能、美学、合理性等),造成我们的设计与居民入住后的真实生活之间是脱节的


此外,随着时间的推移,人民生活水平和方式不断变化,这种"变"与"不变"(原来的居住空间)之间就衍生出了很多矛盾。比如,很多老旧小区中原来规划设置了好几个自行车棚,如今堆满了"僵尸车",而大量的机动车和老年代步车等新型交通工具无处停放,高度挤压楼下活动场所和步行空间——这些问题如何解决?这在传统居住区规划中是少有涉及的。


我们现在所说的"社区规划",绝不是简单地将传统意义上的城市规划落脚于微观社区(或者说居住区层级),也不是仅仅走进社区举办了几次座谈会或工作坊,它更多是以人们"真实的生活"为出发点,对社区各类资源及其之间关联的一种重新思考、评估和提升。


通常我们做规划都是有明确的甲方(比如政府或开发商)和任务书,但在社区规划中却往往一开始是没有任务书的,需要同时面对社区内外各种利益主体,他们的诉求各不相同,如何整合、协调,甚至帮助他们形成共识的发展目标和行动路径,这些可能都是社区规划"看不见"的工作,却是保障"美好规划"落地实现的关键。


作为规划师,不仅要听取居民的需求,还需要统筹考虑政府机构、社区居委会、物业、开发商、驻区单位、商铺和各类社会组织等各方的诉求。比如当前的老旧小区改造中,政府投钱规划设计和建设了景观绿地或活动设施,但仅依靠每平米几毛钱而艰难维持的物业管理已经无力覆盖,导致场地失于维护,造成资源浪费。这就需要从一开始,自项目策划和定位的时候就纳入对于后期维护管理的考虑,甚至发动和引导社区居民和驻区单位积极参与


我们发现,当人们参与到某个空间的营造过程中时,他们会变得有归属感,也会很愿意继续为空间的维护和运营投入。例如,在"新清河实验"阳光社区的三角地改造中,居民自发组建了维护小组,定期组织巡逻和清洁卫生。

阳光社区三角地竣工成为社区欢庆的节日

我们当前正在做的老旧小区改造项目中,更进一步探索将邻里中心建设与社区社会组织孵化的功能相结合——能自我造血的社区空间才是真正有生命力和可持续的


02 社区规划的方法需要超越"设计"


然而,我们采用什么方式进入社区去获取居民真实的生活需求?这背后有非常多的方法,而大部分在传统规划设计的课程学习中是没有涉及的,是超越"设计"的。


比如"社会学习"——每一个社区都积淀了很多在地的智慧和人文资源,都需要我们放下"高高在上"的专家评判的姿态,首先去学习和了解;另一方面,很多时候社区居民可能只有很朦胧或难以表述的需求感受,又需要我们通过"知识转化"去帮助他们进行表达和评价


第二个很重要的方法是赋能和协作。前面提到有生命力的社区场所,来自于社区参与其空间生产或运营的过程。以前我们通常是"为人的设计",但"代言"必然存在信息失真或损耗;更重要的是,场所的孕育过程往往是建立人与场所的纽带联系,特别是主人翁意识的最关键环节,而这些的实现需要转变思路,变成"与人的设计"


参与式规划设计是要让居民成为我们设计团队中的一员,其前提就是要给他们"赋能",教会他们宜人空间和尺度的基本概念和实现路径,帮助他们成为空间营造的真正主体——不仅是空间的使用主体,更成为空间的缔造者

"新清河实验"通过举办"建筑师体验工作坊",向居民教授基础的空间知识、尺度概念以及公共空间的意义,并带领他们亲手设计和搭建公共空间模型。如此,不仅提高了居民的参与能力,还让他们学会了换位思考和协商协作,也逐渐唤醒了他们对邻里和社区的关注和再认识。


03 社区规划最核心是对人的改变,是人与人、人与空间关系的重构


在做社区规划的过程中,我们发现一个很重要的环节是教会各方主体如何协商并达成共识,甚至具体到怎么开会,都需要一个素质和能力的提升过程。这些都是社会化教育的过程,包括如何与他人相处和协作,尤其对于独生子女一代而言是尤为缺乏的。而社区,恰恰是完成这个社会化教育,并依托日常生活不断实践体验的最好载体。这就是"社区教育",是在我们传统上强调的学校教育和现在愈受关注的家庭教育之外,长期被忽视而又异常重要的内容,也是开展社区规划不可分割的内容和基础。


理想的社区应该是一个生活共同体。以前人们通过血缘和地缘紧密联系在一起,后来依托单位制的业缘联系,到现在个体原子化了,但还有很多东西是可以把人联系在一起的,比如共同的兴趣爱好、价值观或生活方式等,而形成具有高度团结力的社区。比如,在荷兰的低碳社区,人们以绿色低碳出行为共识,社区里仅有少数的机动车停车位,而将更多的空间用来做步行和绿化。又如,台湾的汐止梦想社区,居民对于艺术与人文的共同追求成为社区活力与魅力的源泉。

"新清河实验"通过组建社区学堂,以兴趣爱好为纽带,让社区居民自由组成班级,自定班规。通过两年多的时间培育,社区自发形成20多个社会组织,不但提高了居民素质,促进了居民交往,也挖掘出众多社区人才。居民自主创作的社区之歌、社区报,以及融入社区logo的特色工艺品等作品也相继涌现。


另外,还可以通过社区环境的营造潜移默化地实现自然教育的过程。比如,社区中的自然花园绝对是孩子们的乐园,挖泥土看蚯蚓,甚至在下雨天扔掉雨伞,去感受雨滴砸在树叶上,踩踏溅起水花……这些在上一辈看来可能再普通不过的事情,对于众多在钢筋水泥丛林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们而言却异常难得。


现在的城市环境让我们越来越远离自然,社区中的绿化也常常只是用来"远观"和"隔离"的。我们想告诉大家,即使住在城市社区,同样可以通过参与种植感受四季生命的更替,通过共同付出体验大自然的回馈——人们可以与自然对话,并在此过程中学会如何与自然相处,如何与他人协作。


可以说,社区规划很大程度上都是围绕"关系"这个关键词展开——人和人的关系,人和自然的关系,人和空间的关系。快速的城镇化历程导致很多曾经紧密的关系日益破碎,人与大地、自然的关系在消失,大家庭的关系在分化,单位制时的邻里关系在疏远。那么,现在该如何审视和重新链接起这些关系?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,也恰恰是社区规划中特别核心的一个问题


我们往往觉得营造社区很难,没有人关心公共事务和社区发展。很多时候其实不然,大家只是缺乏一个感兴趣的议题,一个参与的机会,或是一个平台。每个社区都有其特质的"基因",我们需要有针对性地采取不同的策略和方式来激发各方的参与热情,就好象投入一种触媒,引发持续的自我发酵和改变

"新清河实验"通过举办复合主题的社区节活动聚集人气,吸引广大居民的共同关注和思考。活动包括3大主题:一是社区logo设计,培育居民的社区认同感;二是公共空间使用情况和改造方案调研,以每位居民的日常生活和切身利益为出发点;三是亲子市集,吸引更多家庭特别是有孩子的家庭参与,他们是社区规划的重要中坚力量,但在社区活动中往往难见身影。3项活动整合举办,吸引了大量居民,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盛况景象。更重要的是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"我们的"社区,三角地、社区logo成为重要的公共符号深深植入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中。


其实,公共空间就是一个非常好的触媒,因为大家对它都是有某种诉求的,孩子们喜欢追逐嬉戏,老人们希望晒太阳、下棋、赏花。空间的唯一性,会使得大家不同的需求在这里相互碰撞和取舍,而这个参与设计的过程正好教会大家如何换位思考,在利益的碰撞中去学会沟通、协商和达成共识。这就是社区教育放大到社会化教育的一个很重要的渠道,从身边的邻里空间开始,从一个小小的议题沟通开始,实现对人的全方位的提升。

"新清河实验"为了挖掘和展示社区文化,鼓励居民参与设计并亲手绘制楼栋立面的墙绘。墙绘设计由清华大学的学生义务提供技术支持,经过多方参与的反复讨论,方案数易其稿,最终画面内容全部来自社区的真人真事。曾经杂草掩映的楼立面整洁一新,留下了居民们亲手描绘的美好社区愿景和记忆手印。曾经匆匆而过的行人现今也不时驻留楼前,欣赏和回味这片社区独有的风景。


04 社区规划需要搭建好的平台机制


我们社区规划的很多经验学自西方,近年来也借鉴了不少来自台湾的案例。但经过这些年的实践,我们发现亟需探索基于自身特色的社区规划路径。在西方,很多事情是可以自下而上来运作的,因为他们有社会基础和共同财产等前置条件。而在我国,观察这些年运作较好的社区规划,通常都离不开"自下而上"和"自上而下"力量的良好对接。


现在国内各个城市涌现出了很多很好的社区规划实践,呈现出不同的模式,各有特点。有政府或专家学者主导推动的,也有社会组织、开发商主导的,甚至居民自发组织。我们发现,一方面,做社区规划一定是要"有情怀的",才能数年如一日坚持下去;另一方面,"情怀"并非万能,更需要一种可持续的制度设计,为社区规划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。我们正在清河探索建立"社区规划师"制度,搭建两级制、跨学科、校企社共建的团队工作机制。


社区规划师绝不仅仅是一个空间设计者,而更多成为社区资源的挖掘者、多方利益的协调者、社区发展的推动者。需要搭建平台,把更多的社会力量吸引进来。当我们作为外来者撤出后,也能够实现社区自我可持续的良好运转,才可谓是真正成功的社区规划。


05 通过制度设计激励各方投入,实现共同营造


在社区规划的讨论中,我们经常会遇到"经费从哪里来"、"如何让居民掏钱"等问题。其实,推动社区发展的资源投入中,资金只是其中可能说很小的一部分。很多成功的案例都并非用"钱"砸出来的,而在于动员了更多人力、智力等社区中有形和无形各类资源。回想我们每一个人,真正为之倾注过时间和心血的,将成为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。在目前基层社会发育还不甚成熟的阶段,如何有效运用制度设计,用少部分的公共资金投入撬动更多的社会资源,才是有效路径。


在"新清河实验"中,采取了多元化的资源投入,有来自政府和课题的资助,还有我们清华大学师生们大量公益性的支持,以及我们通过搭建平台吸引进来的社会组织,他们虽然没有出钱,但是投入很多人力和资源,比如免费或以非常低廉的价格进社区开展各种能力培训和讲座沙龙。此外,还有很多居民和志愿者的参与和帮助。这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时间和精力的投入,是没法用金钱衡量的。


又如,我们在微公益创投"楼栋美化"项目中,由街道和课题组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,鼓励居民以楼门为单位,自己拟定改造提案和实施方案,自己组织开展楼栋美化。这样,只花了很少的钱,不到外请公司的十分之一,楼门空间得到了美化,而且这是居民自己的劳动结晶,充分反映了他们的生活智慧,也深为他们喜爱和珍惜。更重要的是,以前上下楼之间多少年都不认识的邻居结成了很紧密的邻里关系。老人们做了楼栋粉刷美化后,有小朋友在门口宣传栏上贴上纸条说"谢谢爷爷奶奶把我们的楼道变得更加美丽,爱护维护、人人有责"。其实,这也是一种相互影响和感染的过程。

基于楼门共同体营造的楼栋美化

另外,这个项目是在老旧小区,楼门原来是没有防盗门的,大量小广告到处乱贴污染环境,因此居民提出要更换防盗门。这本来不属于我们创投活动的资助范围,但我们仔细想想觉得这个要求很合理,因为楼道刷得再干净,上千张小广告贴进来就全完了。这个诉求在之前的社区协商会议曾被提出过,但一涉及钱从哪里出的问题就陷入僵局——居民、街道、居委会和物业都不愿自行负担。怎么办呢?我们结合创投活动,增补了一项补助办法,在实施良好的楼门美化项目的前提下,由本楼栋居民和项目资助经费按比例分摊防盗门安装费用,当然后者负担了绝大部分。这一下就激发了居民的积极性,不少楼栋也顺利装上了防盗门。


可见,公共空间改造不单单是一个技术问题,而是一个需要从制度甚至法律层面探讨的问题。其背后涉及到公共、半公共空间,以及集体财产背后的归属权、使用权、收益权等等,而这些权利之间怎么去分割、怎么去协调,都是需要我们考虑的问题。我们通过制度设计,其实就是搭建了一个平台,吸引社区各方愿意参与和投入,一起共同营造他们自己的生活空间


所以,社区规划很多时候不仅仅是设计一个好看的空间,还需要考虑——这是为"谁"的空间;设计的目标不仅仅是空间本身,更应该是空间再造的过程,通过空间再造来推动社会的再造


受访人简介: 刘佳燕,清华大学建筑学院 副教授,获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城市规划与设计专业硕士、博士学位;曾任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、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和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访问学者,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博士后。长期致力于城市规划与社会学交叉学科研究,主要研究领域包括城乡社会规划研究、社区规划与住房研究、可持续城市更新、城市公共空间规划研究等。发表中英文学术论文70余篇,出版和参编著作8本。


注:文中图片由刘佳燕老师提供



来源:知乎 www.zhihu.com
作者:清华同衡规划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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