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以为"说服别人"是靠一张嘴让他做不想做的事,才发现"说服别人"不过是帮他看清了这件事对他的好处。
过去的同窗好友阿Fin混出来了,在公司升到一个小主管的位置,手下管了十来号人。有一天把个人签名改成了「慈不掌兵,义不掌财」。
「我这种人真心当不了领导!」他在群里抱怨。
阿Fin面子薄,不好意思给团队分配任务。自己平时加班到半夜也无所谓,但是让别人跟着加班,就很为难。尤其见不得下属的脸色,一听人说家里有事,身体不好,就忍不住想说:「要不然你先回家吧」。但是大家都回去了,活儿谁来干呢?只有自己扛着。所以当了领导,工作量比以前多了三倍。
关键是,他跟下面的人客气,上头的人不跟他客气,动不动就是一个新任务派下来。阿Fin愁眉苦脸:「真的分不下去,大家工作量都很饱和了!」人家说:「你想办法咯。再说我看他们平时到点儿就下班,挺闲的啊。」
简直是流氓。推也推不掉,谁叫你现在当领导了呢?但是真没有比阿Fin更悲催的领导了。给下属派任务,还要小心翼翼陪着笑,搞得跟求人一样:「哎哟我知道你很忙,我没办法呀,上头派下来的,你还是抓紧时间做一做,好吗?」人家勉为其难答应一声:「我看看吧」,他就恨不得磕头谢恩。
「领导做成我这样,不如买块豆腐撞死。」阿Fin自己也说。
就这样,还有一半的工作分不下去。阿Fin自己扛着,团队还不领情,结果是自己累到半死,下面怨声载道,还有两个员工提出要离职。
「你们教教我,要怎么派别人做他们不想做的事啊?」他问。
◈ ◈ ◈
【做他们不想做的事】,这是阿Fin的说法。
我问:「为什么是他们不想做的事?」
「废话,谁想加班啊。」
「你跟他们谈过吗?」我问,「他们的真实想法?」
「这……还用谈吗?」
所以阿Fin已经默认了,自己是在逆着员工意志而动,是历史的反动潮流。谁都不想加班,下属加班的唯一理由,只是为了给阿Fin面子。
我发了个同情的表情:「你这么自恋,难怪累。」
先不说阿Fin的反应,他的故事让我想起前段时间做的一个咨询。
一个来访者抱怨孩子不爱吃鸡蛋。我告诉她,现在的孩子条件好,不像以前把鸡蛋当成必需品,也正常。但她还是很担心孩子的营养跟不上。
有趣的是,她孩子只是不爱吃煮鸡蛋。如果是鸡蛋羹、炒鸡蛋或者煎鸡蛋,孩子是愿意吃的,有时还会主动要求。但她很少用其它的烹饪方式,就在煮鸡蛋上跟孩子死磕。方便是一个考虑,更主要的是不想让孩子挑食。
「这是一个毛病啊,为什么要惯着他?小孩子就应该给啥吃啥!」
我问:「你为什么希望他给啥吃啥?」
她说:「这样对他好。」
我说:「你的目标是希望他营养全面,对吗?」
她说:「所以不应该挑食!」
我说:「但他就是不喜欢煮鸡蛋,怎么办?」
她痛心疾首:「但这样是不对的!」
她丈夫在一旁听我们说车轱辘话,适时点评了一句:「所以,你真正在乎的不是孩子的营养,而是他有没有给啥吃啥,是不是听你的话。」
这件事,乍一看跟阿Fin的苦恼没啥关系。毕竟阿Fin是不好意思是让下属加「不想加」的班,而这个来访者是无论如何都要让孩子吃「不想吃」的鸡蛋,看起来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应对方式。但他们背后有同样的逻辑。共同之处在于,他们都固着于用人际的角度建构这件事,是【我要你做的事】。准确地说,他们建构的焦点不在于【你】自己怎么想,而在于【我】要你这么做。
这样,它就不是你的事,而是我的事。
◈ ◈ ◈
我对阿Fin说,我有一个办法,请你问团队一个问题。
这个问题,必须用心去问,才可以得到有效的答案。这个问题是:「你们是因为想做这件事才做的?还是因为我让你们做,你们才去做?」
阿Fin说这真的不用问啊,肯定是因为我。
你看,这是自恋。
倒不是说阿Fin的下属有多爱加班。但我相信,就算不得已加班,也是他们理性权衡的决定。每个人对这份工作都有所图:为了赚钱,为了晋升,为了锻炼能力,为了实现自我的价值……才会选择留在这份工作中,并遵从上级的指令。这本来就是他们职业行为的一部分,而不是因为阿Fin这个人。
如果不是阿Fin,而是阿A阿B,结果不会有什么两样。
说来有点伤人,但阿Fin不过是在别人的职业生活中,临时扮演了一个角色而已。他们做得累不累,委屈不委屈,其实跟阿Fin没什么关系。
但阿Fin没办法这么看,这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才能看到的。作为当事人,能够跳出来,从对方的角度理解他的所思所欲,这是一种需要锻炼的心理能力。最大的挑战,在于要克服【我】的失落感。因为有可能我要承认,你做什么不做什么,都是【你】的事,跟【我】无关。首先要面对这样的失落。
之后,你才是你,我也才是我。
否则,就等于把他人的人生背负在自己身上。你工不工作是因为我,吃不吃东西也是因为我,过得好不好还是因为我……那我活得累不累?
◈ ◈ ◈
我有一个同事,在这一点上就分得很清。
她问我:「我下周请人给学生做讲座,主题是XXXX,你想讲吗?」
我看了一眼日程表:「可以。」
她说:「我问的不是可不可以,是你想不想?」
她每次都要特意强调这两个词的区别。我一开始觉得她太较真,「我想」跟「我可以」,不就是一词之差吗?于是顺口说:「好好好,我想。」
她说:「好,那你就去吧!」
但说完之后,我又觉得不对劲。什么叫「我想」啊,搞得好像是我的愿望,她还帮我实现了一样。明明是我在帮她的忙,她欠我一次人情才对。
我于是改口:「其实我也没那么想……」
她说:「嗯?你不想啊。」
我说:「不想,不过既然你邀请我,我可以……」
她说:「那就不麻烦你了,我问问有没有别人想讲。」
然后她真的就去找别人了。
我有一点愕然,但也松了口气。因为的确,我对那个讲座的主题不感兴趣。去讲的话也不算什么苦差事,但总之有一点勉强。所以我说「可以」,意思是:我自己不想做,做的话都是为了你,这件事要算在你的账上。她区分我的「想」和「可以」,就是在澄清:不要把事情算到我账上,这是你的事。
我给阿Fin讲这个故事。他若有所思,然后说:「问题是你那个同事问你的想法,你不想,她可以换别人。但我不能问啊,我没有别人可换!」
我又跟他说回我的同事。有一天,我的同事问我:
「哎,你为什么不想讲啊?」
这又是一个新问题。我想了想,不知道怎么回答,我一直觉得做讲座是为了帮忙。人都是懒的啊,不是帮忙,谁愿意平白无故地费一番口舌?
我反问她:「为什么有的人想讲呢?」
她说,原因很多啊,可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,可以蹭一顿饭,可以认识一些新的朋友……而且我们学校的学生,思维那么活跃,跟他们碰撞之后说不定会有新想法。就算没有这些,大家说说笑笑,本身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嘛。
她这么一说,我就明白了。说来有意思,我以前也很少思考自己为什么想做或者不想做一场讲座。也许是我也习惯于把它当成【别人要我做的事】了,只有剥离开别人对我的要求,我才可以真正从自己的角度考虑这件事。
想了半天,我说:「这些对我都构不成吸引力,因为这个题目我不喜欢。」
我的同事眼睛一亮:「你是说,有一些题目是你想讲的?」
我点头:「是的。」
她笑了:「好!那就换一个你想讲的题目!」
文|李松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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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摩米Momsel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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